(酒干倘卖无40集)(酒干倘卖无童声版)

作者：邹昆山

【作者按】陈年老酒直须品，品后方知“酒干倘卖无”。

01

这是个星期天，这天的日历印得特别红。

以往遇到红日历，他总要在热烘烘的被子里贪恋一番，妻子催促他起床，还要孩子般地辩解：“红停绿进，该休息嘛。”今天他却起得特别早，洗漱出门，觉得空气分外清新，熟人见面的招呼也似乎更亲切。是啊，早晨是美好的，灿烂的朝霞，明亮妩媚；鳞片状的云彩，像排列整齐的铅字，经阳光勾勒出生动的花边，实在引人注目，耐人寻味。几十年来，他迎接过数以万计的早晨，只有今天最令人神往。红红的日历，耀眼炫目，时间不因红灯而止步，宇宙的交通路口，没有红停绿进的规矩！啊，这不是诗吗？分明是一首富有哲理的散文诗！把它寄到报纸副刊，照样可以框上花边，摆在引人注目的地方。一时间，他情绪极佳，灵感在闪烁，似乎好运要来了……

他应该当诗人，早就该走进文学殿堂。然而，从十五到五十，整整三十五年，命运似乎时时跟他作梗，他的才情禀赋很难得到社会承认，但他不灰心，不气馁，矢志不渝地做着一个甜美绚丽的梦！想啊，写啊，誊啊，寄啊……寒冬腊月，裹被伏案，搜索枯肠；酷暑炎天，抹汗疾书，敷衍成篇。在寄给报刊的稿件里夹一张书写工整，措词卑躬的信件，把满腔热情灌进信封，把一腔希望投进邮筒。然后，踮脚翘首，在焦急等待中磨练意志性格，盼望“绿衣使者”带来喜讯。到头来，希望破灭，简单客套的铅印退稿笺，像冷水当头泼来。希望，等待，失望；再希望，再等待，再失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原始稿，修改稿，誊正稿；短篇，中篇，长篇。积至今日，天花板上足足堆了满满三麻袋，三十年的时光，全被装了进去，袋口一扎，一个总结！为老鼠提供做窝的材料，为蜘蛛准备结网的支点！

难道就这样一根麻绳一个总结？他不甘心！

“三十未立，四十仍惑，五十尤要抗天命！”他激励自己，继续写！

现在，他多少有些踌躅满志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迟开的玫瑰，毕竟开了！姗姗来迟，到底来了！昨天，他的《繁星满天》终于在一家小报的周末副刊上发表了。有意思，“处女地”栏目里新辟一栏“老处女”，老处女就老处女吧！这对于他也是巨大的安慰。居里夫人积几十年经验，从大量沥青中也只提取了零点一克镭，生物学家常常耗费毕生精力，也仅仅只能完成一个小小实验，培养出一两粒杂交种子。而恰恰是这些看似渺小的东西，成了造福人类的宝贝财富。他想，我这篇作品，正是从大量生活素材中提取出来的，虽是小花一朵，谁能料想今后的影响呢？敝帚自珍，他当然要孤芳自赏了。

“不错，这篇文章在一张四开小报副刊上仅仅只有一块半豆腐干那么大。但是，它毕竟是完整地框在一个花边里，何况，这是市委机关报，不是那种以赚钱为目的的小玩艺儿！”他不断地自己替自己作解释。

他是认真的，当接到登有自己杰作的报纸后，反复吟哦了无数遍。欣赏之余，还用透明三角尺量了量，按精确到小数点二位数计算，文章占78.75平方公分，是整个版面的百分之九点五七强，四舍五入，就是百分之十了。而且，那个隆重的花边，分明显示出编辑对这篇文章的青睐！醒目的隶书标题下方，端端正正印着他的大名“张力”，只可惜“力”字的上半截印得有点模糊，咋一看，倒有点像个“刀”字。唉，生活对于他也似乎太严峻了一点，平日，有的人并不出类拔萃，却能平步青云，名字常常赫赫然引人注目，轮到他有机会露脸，却偏偏要借助放大镜才能识别。“唉，张力啊张力，何时才得以‘张’‘力’？大学本科文凭，外加几十年工龄，到头来既无职称，又无职位，多么不公允的等式！”一时间，他又不禁沧然悲凉起来，习惯性地长长叹了口气。

“终身布衣，也好！”张力暗自解嘲，努力摆脱突然浮起的灰暗情绪，极力把自己拉回到刚才的兴奋愉快之中。人各有志，他的志气不在仕途，他的光热要发在另外的地方，要通过另外的途径得到社会承认。看来，这个希望并不渺茫，能有《繁星满天》，就会有《月色晶莹》，何愁没有《朝霞灿烂》；能有《朝霞灿烂》，定会有《旭日东升》。集“繁星”、“月色”、“朝霞”、“旭日”于一体，熔感情、理智于一炉，以满腔热情对真、善、美执着追求，说不定一年、两年，也能像文联主席一样，出一本不大不小的集子。

他的灵感又来了，不错，在人生的交通路口，没有红停绿通的规矩，才以用而日生，思以引而不竭，学进于振，来者可追！顷刻间，许多动人的生活场景，在脑屏幕上重现、更替、组合。不是吗？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好，不妨从采芰荷写开去！

创作的灵感，很有点像沉在水底的游鱼，垂钓者必须全神贯注，等待信息，捕住最佳时刻，以最准确的方式，才能钓起。他完全沉醉于创作冲动之中，大脑极度兴奋，四肢自然处于呆滞状态。进入这种微妙境界，可谓人生一大乐事。然而，一声粗俗放肆的呼叫传来：

“又在门前发什么呆？还不快去买早点！”

突然甩来的石块，把垂饵持钓的美景完全破坏了！他掉过头，正好遇到妻子怨天尤人的面孔。

“哎呀呀，一大早就这么大喊大叫，也不让人安静一下！”张力的声音很低，显得无可奈何。

“你还没安静得？要你做事就芝麻皮屑一大堆，一大早在门前发什么呆？”

“发呆，发呆！人家在想事！”

“唉哟哟，又是想心事！你想得出什么啰？你开口一个要搞出点明堂，闭口一个要出搞点明堂，你搞出了什么明堂？三月的风，四月的雨，文章不能拿到锅里煮！就凭你那几个鸡脚爪一样的字，有谁要啰！”妻子连珠炮似的尖刻讽刺实在难于抵挡！况且这利剑般话语，句句击中要害，搅得他心里痛抓抓的。当然，现在，张力很不服气，心里嘀咕：“怎么没搞出明堂？大不大，小不小，终归是白纸黑字，而且还框着一个隆重的花边！78.75，占整个版面百分之九点五七强！唉，人类共同的弱点，以成败论英雄！”

张力口里并没有反对，只是摇了摇头，很不耐烦地转身进屋。老夫老妻，发生这样那样的口角总是在所难免。经验告诉他，妻子性情急躁，口角一开始，就会迅速走向白热化。如果避其锋芒，迂回侧击，妻子三板斧之后，局势便可能急转直下，由盛气凌人转为姣噌薄怒，真枪实弹变成礼炮烟花，噼里啪啦之中感情又会得到进一步加深。他于是小心翼翼地反驳：“你别老是门缝里瞧人，瓦片也有翻身日嘛！”

妻子虽然泼辣，到底并不胡缠，一只菜篮递来，也递过一丝浅笑：“别看你昨天登了屁眼大一点文章，要我，看都懒得看！”

妻子到底是自己的妻子，刀子嘴，蜜糖心，口头上瞧不起丈夫，心底里还着实为他高兴！昨天，她同样拿着报纸横看竖看，甜甜的笑意漾在嘴角。现在其实是寓褒于贬。张力于是装出怪脸，边接篮子边回击：“你看得懂吗？对牛弹琴牛不懂！”气氛明显活跃起来。

“屁弹琴，还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妻子一声嗤笑，蹩进内室。

张力于是提着菜篮，重新走出门，快乐地想起写《繁星满天》的经过。

那天，一群青年舍身扑火的事迹使他久不能寐，半夜，突然灵感发作。谁说八十年代青年只知道追求爱情、金钱？他们思想的闪光就像夜空闪烁的星星，令人炫目，催人奋进！一时间，他激动得发抖，生怕一纵即逝的想法溜走，便慌忙扯亮电灯，坐在床上挥笔疾书，偏巧钢笔不听使唤，出水太慢，他于是写两个字，甩一下笔，；甩一下笔，又写两个字。文章还没写完，床上、被上以及老婆脸上都甩得斑斑点点。他猛然想起拜伦的诗句：“像夜晚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

这时，睡意朦胧的妻子伸手摸脸，满天繁星顷刻变成雨雾蒙蒙……

想着，想着，张力忍不住笑出声来，很想朗诵一下拜伦的诗句。这时，不知谁家高音喇叭响起“酒干倘卖无”的歌声。

02

集贸市场，人声鼎沸，张力站在买油条的行列中，油烟香味闻起来很顺心。锅前，一位青年正在用报纸包油条，张力眼尖，几乎是尖叫着冲上前去：“哎呀，年轻人，报纸怎能包油条，油墨是有毒的，来，来，来，我给你一张白纸。”还没等那青年回过神来，他硬是把那张沾了油渍的报纸换了过来。这种过分热情讨好、迂腐可笑的举动，使在场的人甚感吃惊。张力着实心疼这张沾了油渍的报纸，还好，那“78.75”总算幸运，未遭玷污。他小心翼翼折叠一番，这才发现人们投来奇异的眼光，便慌忙解释：“新报用作包装，明珠投暗，实在可惜！”

买好油条，一转身，迎面遇见老杨，老杨原是他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官运亨通，已由秘书升任厂办副主任，据说很可能有希望继续爬上主任宝座，张力望着老杨的菜篮，故意夸赞：“这条鱼很不错啊！”

“不便宜啊！”杨副主任笑着敷衍。

“一分钱，一分货嘛！臭鱼烂虾再便宜又有什么意思？”张力和老杨并行，寒暄之后，迅速切入主题，“有一事相求啊！”

老杨立即停住脚，眼睛睁得箩筐大，颇有几分紧张。头儿有时希望人求，这是行使权力的象征；有时又怕人求，那是懒得周旋，特别是对方无职无权毫无油水可捞时，谁不愿图个清静？

“到你那儿找几张报纸。”

听说找报，老杨心里顷刻释然，便提高嗓门：“哎呀，宣传部门的人向我找报，奇闻！什么报呀？”

“周末副刊，找个资料。”张力不好意思说出真正原因，怕有自吹之嫌。

“是讲冬季如何做松花皮蛋吧！其实那很容易，关键是黄丹粉要放得恰当。”老杨活跃起来，本来嘛，找张报纸，小事一桩！

“不是，我想找——”

“啊，我知道，你想看看金丝猴聚会狂欢吧！其实，报上只讲了二千多只金丝猴聚在方圆二平方公里的翠色山林，说得很简单，也没多大意思。我猜想，这也许是猴王祝寿检阅。”杨副主任说到后一句，变得特别精神，他为自己的发挥感到满意，眼睛笑成一条线。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张力微露出对松花皮蛋和金丝猴不屑一顾的表情，泛起一丝对老同学的怜悯。身为厂里智囊团成员，却只对松花皮蛋和金丝猴感兴趣，未免有些……他语气低而坚定地说：“我想找篇散文，你看，就是——”他从菜篮中拿出那张沾了油渍的报纸，“喏，《繁星满天》，我写的。”

“你？！”

张力点点头，心里漾起得意的快感。

“实在遗憾，我当时只注意到猴子满山，没顾上繁星满天，更没想到是老兄的大作，失敬，失敬！”杨副主任望着这花边框着的“78.75”，半褒半贬，拖腔拉调。

张力很不是滋味，怎么把“繁星满天”与“猴子满山”相提并论呢？那不过是一篇趣闻，而这却是正儿八经的文学作品！那纯粹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而这却是寓教育于艺术之中呀！副主任之浅薄可见一斑了！“曲高和寡”，看来，在必要的时候还得来一番解释。他于是说：“见笑了，不过文章虽不长，却很有现实意义，我意在歌颂那些平凡

然而却默默为四化作贡献的普通劳动者啊！”

“好，很好！一定拜读！”杨副主任频频点头，匆匆离开，临别补充一句，“今天厂办有人加班，可以去找。”

早餐后，张力急奔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烟腾雾绕，李秘书正在生烤火炉，柴湿烟重，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李秘书捏着火钳逃到走廊上，忙不迭用手背擦眼泪。走廊那头，女打字员眉飞色舞，哈哈直乐，冲这边走来：“哎呀呀，李秘书腾云驾雾入仙境，泪眼朦胧诉衷情。”

“诉个屁！只怕是遇见了狐狸精，火总烧不燃！”李秘书故意把“狐狸精”说得很重，弦外有音。

“那还不容易！”打字员笑着，调皮地借助流行歌曲的旋律，挑逗唱道，“炉子不燃别恼火，扯张报纸引把火！”

李秘书毫不示弱，以牙还牙，顺着旋律，有板有眼：“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光亮照亮了我！”随即进屋，从报架上扯下两张报纸，捏成一团，塞进炉膛。

报纸毕竟不同，眼看着明火就冒出来了，不料，突然一只手伸进炉内，抽出一把火，秘书和打字员呆若木鸡，只见张力猛力踏灭火焰。阿弥陀佛，镶边的“78.75”终于得救了，叫人心疼的是花边烧了一溜缺口，而且框框内印上了大半个鞋印。

秘书和打字员大惑不解，同声质问：“张干事，你存心让我们挨冻吗？”张力红着脸，指着沙发上的一本旧杂志，厉声道：“不可以用它引火吗？”

“那怎么行？我就是来借这本书的，我后面还有好多人排队，谁都想知道狐狸精是怎样迷住了女学生。”女打字员说着，捧起了皱皮邋遢的杂志。

张力知道得很清楚，杂志的封面叠印着半裸体美人、狰狞的狐狸面孔和打斗追杀的场面，封面左角扯掉了，只留下一个大大的“湖”字，这份以名湖命名的杂志，发行量不小，在某些人中特别受欢迎。这期头条正是写狐狸精迷住女学生，用毛茸茸的嘴舔舐她的唾液，正好遇上青年猎人。聪明英俊的猎人想方设法，设置陷阱，捉住妖怪，于是和少女产生了爱情，如胶似漆，很是罗曼蒂克了一番。不巧，事情败露，女方家长嫌贫爱富，棒打鸳鸯，迫使猎人忍痛离去，又演了一段悲欢离合……拼凑的情节，充满打斗、凶杀和情欲；粗俗的语言，泛滥着令人恶心的低级趣味。然而，却被某些人津津乐道，居然还排起长队来。而这崭新的报纸，严肃的内容，却要付之一炬……他望着秘书和打字员，恨不能找几根钢针，狠狠刺他们一通。恰好这时，电话铃声急骤响起，秘书忙拿起话筒。

“……啊，是……文联……陈主席要来……欢迎，欢迎……还找谁？……张力？哪个张力？……啊，他在……”秘书把话筒递过来，惊异不已，“张干事，文联主席找你。”

“找我？”张力也受宠若惊了，忙接过话筒，话筒里声音清清脆脆：“张力同志，新上任的陈主席想来看望你……”张力忙不迭回答，“不敢当，不敢当！欢迎光临，欢迎欢迎。”放下话筒，迎着秘书和打字员惊愕的眼神，张力抑制不住内心激动，解释道：“是文联办公室小王打来的，上次在市宣传工作会上认识的，一个非常干练的小伙子，他说文联主席要来——”

“文联主席属县团级，正处级吧！”秘书对于官阶等级最敏感，脱口而出。显然，潜台词不言而喻，无名老卒怎么攀上了县团级，怪哉！秘书的疑惑在打字员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她重新上下打量张力，仿佛要剥开衣服看个究竟。张力很不自在，竟然觉得自己突然高大起来，居高临下，便不无骄傲地说：“我和文联主席也是那次会上相识的，他的文章很不错，据说最近还出了个集子。”

“开会之交，点头之友。”秘书半边脸笑着。

“我间或也写写文章，以文会友嘛！”张力尽量用谦虚的口气说。现在，他又瞅准了这个为自己作宣传的好机会了，扬起那烧了花边、印着鞋印的“78.75”，哈哈两声，接了下去，“昨天报上登了我这篇文章，讴歌一代新人。”

这下秘书和打字员更吃惊了，眼光全集中在那半个鞋印上。好一阵，打字员恍然大悟：“哎呀，难怪文联主席要来哟，靠得住是他走

的后门，你可得杀鸡宰鹅好好招待哟！”秘书也立马接上：“没后门，恐怕编辑连看都懒得看。”

真是门缝里瞧人，张力感到莫大的耻辱！真没想到，他们竟这样把他和文联主席联系起来。他想分辨，但秘书已拿起火钳重新生炉，打字员捧着那本揉皱了的宝贝杂志准备出门。

03

冬日毕竟是冬日，虽然阳光灿烂，北风却不饶人，张力匆匆顶风而行。

究竟是什么把自己和文联主席联系起来的呢？实在自己也说不清。县团级突然光顾终身布衣，应该怎么理解？礼贤下士？微服私访？搜集素材？抑或还有别的什么深意？难道那带花边的“78.75”当真掷地有声？历史上这类事也不乏先例。歌德不就是吗？原本默默无闻，一夜之间，名声大噪。不过，歌德是歌德，这种幸运与自己毫无缘分。看来，文联主席不可能为“78.75”而来，管他为什么！只要以此为契机，再努把力，再上几个“78.75”，家里自然会高朋满座。于是，他开始设想用什么规格来迎接，并且一边构想欢迎词。当然，这番话既要有文采，又不能矫揉造作。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即兴说出，不露半点准备痕迹。

妻子听说县团级要来，也慌了手脚，她不理解那“屁眼大的一块”究竟有多大功效，竟然惊动了大人物。想起丈夫那晚在床上发神经的情景，不禁嗔道：“为了你那‘屁眼大的一点’，我肥皂都用去两块，手都搓起了泡。如今，枕头上还斑斑点点哩！”正说着，汽车笛笛，速度就是效益，没料到县团级居然如此神速！

吉普车停在门口，给整栋楼增添了气派，只可惜周围冷冷清清，无人观看。张力和来人逐一握手，热情欢迎：“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新任主席微显秃顶，挺着的肚皮表明了他的身份地位。他后面，秘书和司机尾随，鱼贯而入。不想文联主席也是满口夫子味：“老兄科班出身，功力不浅，特来看望。”

“哪里，哪里，主席礼贤下士，令人钦佩！”

酸不溜秋的寒暄曲，伴着上茶、递烟、嗑瓜子进行。

“你最近有什么大作？”文联主席关心文艺繁荣。

张力只笑笑，在行家面前，他的“78.75”难于启齿，主席接着说：“今后有什么好作品，可以直接寄给我。”

这话对张力最有吸引力，他连连点头：“今后还望多多关照。”

“谈什么关照，互相切磋，互相支持嘛！”主席笑眯眯，钓鱼老手已经从浮漂上料到鱼儿咬钩了，立即起钓，“我今有事相求，望老兄帮忙。”

张力愣住了，真怪，县团级怎么求到无名老卒身上？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能为主席效劳，不胜荣幸！”

这时，主席笑着朝身旁秘书望了一眼，秘书适时地插话道：“主席的大作集结出版了，《枪声与囚徒》，印数超过一万！”

“了不起，了不起！”张力钦羡地点头。

“一万册算什么啰！”主席显得很自谦，“现在文学市场，行情看跌。你们想，王蒙这样的大作家，据说他写的长篇在全国征求订户，收回的订单也没有多少。唉！”主席无限感叹，摊开手，又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总算幸运，突破了一万，哈哈，哈哈！”

在场的都陪着“哈哈”了一阵，秘书接着对张力说：“我们知道，你在厂里很有影响，主席的意思，是想通过你的关系，在厂里推销一点。”

秘书的话又把张力打入了迷宫，主席刚才一番表白，张力闻所未闻，他一直在追求写出作品，还从未想过文学也有个商品推销过程。

“你们厂有四千人吧？”主席又发话了，不等回答，又摇头晃脑，“四千人，很大规模，现在正搞双文明建设，按十比一算，至少可以销四百本。当然，不能让老兄吃亏，零售每本一元五，按八折收费，回扣一百二十元作酬劳，必要时，你可以动员贵公子拿到车站码头推销，四百本，小事一桩！”

“这……”张力“这”了半天，怎么也无法说出推辞的话来，只是违心地“嘿嘿”傻笑，他痛恨自己太缺乏机智，毫无应变能力！

正当张力讷讷犹豫之际，司机和秘书出门，从吉普车后把大捆大捆的书扛了进来。主席慷慨地抽出一本，在扉页上飞龙走凤：“张力同志指正”。并且美美地签上大名，递将过来，一边说：“付款之事不着急，书脱手后再说，现在请写张收条，亲兄弟明算账嘛！”

张力完全处于被动遭袭的处境，只觉得耳内轰轰作响，写完收条后，也不知怎么迷迷糊糊把主席送走的。一会，妻子从厨房赶来，看到半房子的书，不禁惊呼：“哎哟哟，真没想到你那屁眼大的一点还真能招蜂引蝶，惹来这么一大堆！”

张力没好气地吼道：“你还说鬼！我哪能和别人比！人家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别的刊物用，还有自己的领衔刊物，自己在自己的自留地立个桩，谁能放半个屁！”

妻子见丈夫雷霆大作，这回没有对阵，显得异常冷静，拿起那本签了字的书，左看右看，问道：“给多少回扣？”

“百分之二十。”

“那好啊！”妻子哈哈大笑，“少说也能捞个百儿八十，你天天写啊誊啊，搞了那么屁眼大一点，还不如去当书贩子！”

“呸！”张力狠狠吐了一口，只觉得眼前金花直冒，真他妈的“繁星满天”了！他大声吼道：“干脆一把火，通通烧掉！”

偏巧，不知谁家是录音机应声响了，可惜不是声嘶力竭地呼唤“一把火”，而是反复嘶叫那么一句：“酒干倘卖无……”

对！卖空酒瓶啵……

（原载《长江文艺》1988年第6期）

作者简介

邹昆山，汉族，1936年出生，195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系中共党员，湖南作家协会会员，参与编辑出版现代交际学丛书，著有《演讲学》,小说集《彗星光痕》和散文集《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