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蔡教书日记)(小蔡教书日记背书)

借 调

⊙ 江湖远兮

游国顺走近信辉公司门口的时候,觉得有点疑惑,是不是走错路了?但是,导航就是导在这里啊。这哪里有饭店的样子,他就在公司门口站住了,好像一片塞住洞口的树叶,树叶停滞了好几秒,甚至摇晃了一下,想原路飞回去的样子。不过,叶子最终还是朝公司里面探了探。

岗亭里的保安有点不耐烦地探出头:“你找谁?别堵住路口!”

游国顺只得上前一步问:“蔡丽花有没有进来过?哦,一个女的,三十几岁的模样,高个,一米六五左右。”

他看见保安在回忆的眼神,又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高度。

保安这才克制住不耐烦:“你叫游国顺,是吧?”

游国顺点了点头:“对。”

保安指着东南的一个方向,那边是食堂:“你去食堂吧,那个蔡丽花在那里。”

他说了声谢谢,就朝着东南方向走,但并不着急,甚至是有点后悔。他想,要不是昨天蔡丽花一再怂恿,他就不想来。

但是他还是来了。来了,然后,连一个保安都可以随意呵斥他。这要在学校里,是不可想象的。在校园里,每个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

他有的时候恨现在的自己,中年油腻,做什么事情都无可无不可,别人问什么事情,他的态度都模棱两可。

“都行……”他总是这么说,但是很多时候,这话一说完,另一个心就在那里后悔。

今天的饭局也是。他的师范同学蔡丽花说:“要不要趁周末放假,请老同学,海滨镇镇长李开怀吃饭?”

他的话并没有过脑子,就出了口:“都行……”

然后,就不小心咬破了嘴唇。他一旦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会这样,紧接着,嘴唇的裂痕疼,又奇怪地引起耳鸣,耳朵里似有人在吵架。

这不是一顿饭的事情。有个小人在耳边一直说,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种“跑动关系”的饭局么?很快又有一个小人在耳边说,现在谁还较这个劲,不就吃个饭么?第三个小人在附和,是啊,务实一点,有关系不利用,路子会越走越窄!这年头神马都是浮云,过好眼前的生活最要紧!有几个小人在耳边叽叽叽喳喳地说话。

他觉得有点烦噪,狠狠地捋了一下少年白的头,使劲地踩了下步行道地砖缝里冒出来的一簇杂草,别尽想那些没用的,房子车子按揭、孩子奶粉培训等等一大堆的事都追着自己往前跑呢!

蔡丽花上周就打电话给他说:“下个月我们的借调期就到了,应该让李开怀给我们一个答案,去还是留。”

她又补了一句:“哎,态度诚恳谦虚一点,现在不像在师范学校那会儿了。李开怀现在是上级领导,决定我们的生死呢!”

听到这种话,游国顺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他隐忍了下来。要是在师范学校,他肯定会跳起来:

“你又不是我的谁,不要老用老妈子的语气说话。还有,李开怀不是神,也不需要我们去磕头。”

呆会儿要见的这个学长,游国顺不但曾经没有仰视,而且曾经还有点鄙视。李开怀上大学时就已经秃头了,这是爱思考的结果么?当年,他有个爱联想的毛病,会想些与他无关的事。

在大一的时候,李开怀已经是学生会里的头头,很善于搞气氛,身边总是或坐或立,围着一堆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李开怀似乎天生就会领导人,所以两年前他成为海滨镇镇长并不让人意外。他一到海滨镇,就招兵买马,把在镇里面之前的同事、同学,还有一些亲戚都摸底了一下。然后,游国顺、蔡丽花这几个分配到海滨镇当老师的大学同学,像被拉出水的网鱼一样,挂在渔网上噼啪乱蹦。

海滨镇是荔丹县最靠海边的一个大镇,全镇有二十万人口,对老师的需求量大。游国顺那一届,荔丹县籍的师范生全部分配到海滨镇。他被分配到镇上的一所高中校,而蔡丽花被分配到离海边不足百米的一所初中校东林中学。

蔡丽花的前夫胖子是个做工程的,全国跑,有几年在云南分包一段高速路施工。胖子常年在外地,多次要丽花辞职,跟着他出去,丽花不同意,所以一直在东林中学当政治老师。她和胖子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最终还是和他离婚了。

游国顺还记得两年前李开怀第一次邀请他和蔡丽花在镇政府吃工作餐的事。李开怀讲得很客气:

“我也是师范毕业的,惭愧,不务正业,没教过一天书。现在有幸到海滨镇来工作,需要大家一起来支持!”

大家恭维了他几句。李开怀就言归正传了。

原来是镇里面准备抽调一些人来替镇政府搞宣传。就是抽调一些人,抄抄写写,找素材、做材料、写报道。游国顺、蔡丽花政教系毕业的,讲政治、讲发展,都是能手,正派上用场。

游国顺待在海滨中学有五六年了,习惯了。本来不想去镇政府折腾,但是当时因为和前妻莉莉老师离婚的事情,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莉莉又是海滨中学老教师的女儿,平日里老丈人一家子都是住在海滨中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得他一心想离开海滨中学,去哪里都成。所以,镇政府办公室电话一打过来,他就同意了。

时间很快,两年一晃就过去了。这两年他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性格温顺了,锋芒也收敛了。看来,人永远都在成长,那怕是活到不惑之年的中年。

一阵冷风过来,让游国顺不由地弓起身来。一想到要解决借调这个事情,他的步伐下意识加快了。求人办事,不应该比对方晚到。

自从借调到镇政府,他不知不觉地走路变快了。

而他实际上是个拖拖拉拉的人,做什么都会拖几天,他更愿意呆在学校里,享受那里的懒散节奏。在海滨中学,他每次去上课就像散步,从宿舍走到班级,五分钟的路程会走成十分钟的路程。他慢慢地踱步,想着一些闲杂的事情,比如米兰什么时候开花。游国顺似乎天生就是那种边缘人物。他是技术型人才,更多的是靠手艺吃饭,比如教书,写点材料。他缺乏察言观色、讨好别人的那种耐心。但是,他到底还是被某种力量推着走,好像后面有个人。

他沿着公司内部路走,耳边只有海风呼呼声和皮鞋的声音。他感觉是被海风推着走。他一听皮鞋磕着水泥地急促的声音,就联想到“赶路”“谨慎”等词语。

他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的。要知道,就在十年前的大学校园里,他曾经是多么任性啊,并不把权贵放在眼里。当时,李开怀是学生会主席,游国顺是学习委员。游国顺在学生会的相关会议上,凡事总是据理力争,从不考虑李开怀是主席这一点。

在学校的各种会议上,李开怀总是强调组织纪律,并试图用主席的威严和大哥的义气来感化他:

“我们是有组织的,是团队,不是团伙。现在不是搞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所以一切得听从统一安排。”但是大学三年,这种灌输教育并没有收到效果。游国顺还是我行我素,不服管,高兴就配合,不高兴就顶撞李开怀,还出现一次拍桌子怒怼李开怀的情况,他想反正毕业之后各奔东西,两不相欠,所以不必委屈自己说违心话。想不到造化弄人,多年之后,他居然又当了李开怀的手下。

他一边快步地走,一边瞅着两边。这里的车间清一色的长条形,白色墙体,蓝色屋顶,排气扇在屋脊处一字排开,无声地旋转着。一模一样的厂房,会不会走错路?

他又想起有一次因为踩着点去县教育局开会,结果走错了一条巷子,迟到了十分钟。县教育局的副局长对此一句话也没说,但是,他感觉到领导心里的不满意,领导从头到尾一个正眼都不瞧他,所以他现在有点不安。这次可不要迟到啊,他不由地有些懊恼,学校里养成的坏毛病,让他养成拖拖拉拉毛病,早出门半小时,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

想到这,他又加快了脚步,耳边的风更响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公司的食堂。

果然,蔡丽花在里面,她今天穿着旗袍,显得很有女人味。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髋骨很大,走起路来,婀娜多姿。他想起来参加工作后在海滨镇和她见面的情景。她总是会笑盈盈地凑到你眼底下,乳沟尽展示在你的眼底,让你呼吸加快。他想,之前她是青春迷人,现在也许是妖艳迷人。

“怎么选在人家食堂里吃饭?”游国顺有点狐疑,怕上不了台面。

“你这就不懂了。现在哪个领导敢去大酒店?”蔡丽花白了他一眼。

饭局的挑选自然要讲究的,游国顺承认接待这点他是弱项。

蔡丽花看他对怎么请客一无所知,不由地摇摇头:“工作好几年了,还是没有进步,我来选吧。”

游国顺想不到她居然选了个内部食堂。蔡丽花说,这个地方还是特地问李开怀的司机小袁才知道的。

“同学一场,在单位问不行吗?”游国顺继续冒傻气儿。

“同学是同学,领导是领导,我们现在是请领导,不能坏了规则。”蔡丽花一脸正色地说道。

晚上来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借调的同事郭向上。

郭向上,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是个小学老师,说话时老是会给你眨眨眼。他一眨眼睛,游国顺就联想开了,这个人以后会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趁着李开怀还没来,几个人聊开了。说是聊天,实际上每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三个人就在聊借调人员退路的话题。

郭向上:“游兄,你这次借调期结束有什么计划吗?”

游国顺:“我不知道啊,领导安排什么就是什么?”说完心里还真是一片茫然,因为他根本没有经验。他的海滨中学同事张亮说,学校教务处主任应该有的,保不准还有一个副校长等着你。他听了自然有些高兴,嘴上说,哪里有那么容易?

郭向上并不相信游国顺的话:“你肯定都有去处了,不肯说而已。”

蔡丽花鄙夷地瞧着游国顺,对着郭向上说:“他估计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吧,我们又不和你抢!”郭向上笑眯眯地盯着游国顺的眼睛,仿佛一下子要找出对方的破绽。可惜游国顺像一个没有信纸的信封,里面空荡荡的。

游国顺连忙说:“真不知道。”

郭向上就扭头看着蔡丽花。

“花姐这么能干,又漂亮,肯定是找好了出路?”

郭向上说完,笑嘻嘻地瞧着她。

“我的借调期比你们短,估计没什么好事会轮到我。”蔡丽花并不愿意对郭向上说实话。

镇政府借调这些人做宣传工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借调到期后都会给这些人一些待遇。游国顺这一期的,有一些人是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都是为了前程来的。这些借调人员有的想提个初级学校的三处主任,或者当个副校长,或者提个小学学区校长什么的。他们不管会不会写,都挤进来了。不会抄抄写写的,那就收收文,印印材料,跑跑腿什么的。

蔡丽花其实并不会写材料,但她很会做沟通协调工作,于是李开怀就同意她来,她晚来有半年。蔡丽花借调之后想去哪里,游国顺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郭向上要去哪里,郭向上想提个小学总务处主任。

“花姐也是保密啊!”郭向上眨了眨眼睛。

“蔡丽花老师很优秀的!”游国顺其实听出郭向上的揶揄,忽然念及老同学蔡丽花的好,就替她说了句。当然,游国顺说得也没错,蔡丽花除了爱攀高枝之外,外表、能力总体也并不差。

“要是你在大学里这么想,我也不会找那个胖子……”蔡丽花忽然恨恨地说,她切换了一个话题。她的前夫是个脸圆嘴阔肚子大的汉子。游国顺在蔡丽花的婚礼上见过那个胖子,很豪爽的一个人。喝酒都是一扬脖子,然后杯底向上,向全桌人示意,他干了,没养金鱼。听说胖子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这里有故事啊!”郭向上听出蔡丽花话里有话。他眼珠子在蔡丽华和游国顺两人脸上翻看,又朝游国顺眨了眨眼睛。

关于这件事,游国顺似乎理亏。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蔡丽花找过他。问他问题:家里给找的一个相亲对象,一个做工程的老板,一个胖子。如果她嫁给胖子,如何?还给他看了胖子的相片。

“不好说。”游国顺不愿意说实话。

“倒底怎么样,你给个明确……说啊!”蔡丽花很烦躁的样子。

“挺好……”游国顺在被逼问的情况下,就说了句。其实,他有自己的打算。蔡丽花嫁人了,就不会找他麻烦。

他曾经问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蔡丽花。他也讲不清楚。但是他明显厌恶她的一些举动。她喜欢和每个男孩子说话,特别是长得又高又帅的,当然不包括有大门牙缝的李开怀。大三的一天,游国顺发烧了,躺上宿舍的床上,她在照顾他的时候,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每个走进走出的的男孩子,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在校门口的一个KTV厅,她唱歌,还会挤着某种奶声奶气的腔调。别人显出迷醉的样子,他却皱起眉头。

后来,他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假正经?人家撒个娇,又怎么啦?但是,他可能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的妈婆:你要去争取学生会主席,要去追求前程,你如果有李开怀一半努力就好了……

蔡丽花当时为了那句“挺好”,足足看了他有半小时,她一再问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游国顺低着头说:“是……”

“好!挺好是吧……”蔡丽花转身离开,缓慢走远的身影,像抽去水分的玫瑰一样枯萎了。

蔡丽花从此和他不再联系。

不久就听说她结婚了。结婚的请帖都没有发给他,还是李开怀拉他一起去参加蔡丽花的婚宴。

李开怀当时还嘲笑游国顺:“国顺,她可是倒追你啊,你怎么也落榜了?”

游国顺不置可否。

酒席过后,几个同学还应胖子的要求留了下来,再坐了一会儿。

胖子那天搂着游国顺,说:“你怎么这么老实,一点都不喝?要喝点酒。男人嘛没点爱好,那挣钱有什么意思……酒店就是好,要啥有啥。晚上家里远的同学,都住酒店,我开了几个房间呢。”

他使劲捏着游国顺的手,哥们,放开点了,好吧?还特地附在游国顺的耳边说,我现在是有家的人,你们还可以继续玩玩,失陪失陪。

游国顺看胖子油腔滑调的样子,心里有点后悔,他那天如果给蔡丽花的答案是,不要找做生意的老公,她也许会听进去的。

游国顺去胖子所在的乡镇参加酒席,隔着海滨中学有二三十公里。当天晚上并没有班车回海滨镇,他就住在那里了。李开怀也没有回去。李开怀和游国顺住在一个房间里。

“哎,现在好了,鲜花插在别人家的花瓶里了。”李开怀当时还只是县政府里的一名小干部,看小时候流口水的同辈人都发财了,比如胖子,就感慨道,“这世道,还是有钱好!”

“你既然对蔡丽花有意思,为什么不去追?”游国顺问了句愚蠢的话。

“我也想啊,可是……哈,可是你抢在前头了,还有人家老板早就包场了。”李开怀说着,居然有点感伤,一扬脖子,咕嘟咕嘟,狠狠地喝了一瓶啤酒。

“呵,过去的事情,好像还在昨天……以前,是李开怀对她很有好感。”

游国顺很快地从回忆中逃出来,看了一眼郭向上,想撇开自己和蔡丽花的话题。

蔡丽花有点恼怒地看了一眼游国顺:

“千万别乱讲话!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人家现在可是本镇的父母官。我们可是要抱他大腿的……”

“父母官,又怎么了。”游国顺嗫嚅道,有点不服气。

“国顺,这次是个绝好的转行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你好好干,跟着李开怀,还不算晚,也能弄个一官半职。”蔡丽花眼里放光,“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

蔡丽花说后半句时,走神了。

“哦。”游国顺沉默着,不再搭话,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讨厌她张口闭口讲前途。

他感觉,蔡丽花这十年来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在学校的时候,圆脸明目,笑起来像日本明星酒井法子。但是,现在他只能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甚至像那些拉领导下水的女商人。

“对啊,你们是同学呢!”郭向上有点羡慕。

“我只要能换个学校就行,并不想来镇政府上班。你们去争取就好了。”游国顺又开始说傻话。

“我说你还是脑袋没有开化,你人都借调在镇政府里了,难道不为了奔个好前程?怎么还在犹豫调不调进的问题?”蔡丽花有点不满。

“你们能上就行,我调不调其实都行……”游国顺又说了句。

“做事情不能无所谓,特别是男人更不应该这样!你没有必胜的信念,怎么能够成功?”蔡丽花脸露怒意。

游国顺却因为这种多次出现的怒意,对蔡丽花的好评又少了一分。他见不得非常务实的女人。他眼中的女人应该是温柔的、单纯的、美丽的。当年的蔡丽花除了美丽,缺少温柔、单纯,现在连美丽也不见了。他对丽花最后的一点好感,也消耗掉了。他有点沮丧,又很快地,他反而又不理解自己怎么会“变心”,他以前多少还是喜欢她的!

但是,作为曾经的恋人,游国顺让着她,并不再作声了。

郭向上出来打圆场:“我们既然走借调这一步,肯定是有目的的,能改行出来最好,不行的话至少也要在学校里提个一官半职,事关面子问题。花姐,说得是有道理的。我们可是都找好了退路,游兄要加油啊!”说完,他向国顺眨了眨眼睛。

游国顺知道小郭因为他老婆的关系,从一个山旮旯里调出来了。不然,小郭现在还在那座越王山上当山大王呢。这次,小郭又有动作了。

听了两人的聊天,游国顺感觉到,还真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这次,是蔡丽花极力撺掇游国顺请客,邀请李开怀出来吃饭,争取他和她调进镇政府的名额。游国顺不乐意,但是照做了,他怯生生地给李开怀打了个电话。

李开怀本来推说区里面有会议,游国顺只是哦哦哦,听得心里有些失落。

蔡丽花很不满意游国顺的沟通能力,自己打电话给李开怀:“领导,您就给点薄面吧!”

李开怀在电话那边:“小蔡,不是我不赏脸。晚上又有一个会议,县长找我。这样吧,我呆会儿迟点去,坐一会儿就走。”

蔡丽花心里虽不悦,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其实,她知道李开怀的生活规律。

两年前,蔡丽花跟胖子离了婚,成为离异人士。她频频接受李开怀的晚宴,或者宴请李开怀。宴请完了,自然还有第二场,第二场或许是主场。她想,谁知道他每天晚上去哪里了,恐怕他老婆都不知道呢。因为她有一次听李开怀的老婆抱怨说,李开怀一个晚上要赶六七个场子,都是上级领导,或者老板的饭局,推不开的。而蔡丽花看着李开怀妻子有点得意的表情,心里却在耻笑。

李开怀迟到了有两个钟头。一进来就说:

“你们吃。过来见个面就走,待会儿县长约我谈项目,明天市领导要来我们镇调研省级试点城镇建设。”

蔡丽花忙过去把李开怀带到主座位置,很快地把碗筷摆齐整:“镇长是个大忙人。不过,今天就是专门等您的。好歹动一动筷子。”

李开怀也不并瞧蔡丽花,好像之前也不认识。但是,在最兴奋的时候,会突然正眼瞧着蔡丽花,好像久别重逢,端详对方胖瘦的样子,然后盯着对方一刻不离,更好像是要吃了对方似的。

这种正眼瞧,让中年的蔡丽花依然会紧张。她想起之前的事……在大学梯形教室里,她总感觉后面有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瞧着她,如芒在背。她迅速地转过头,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带有侵略性表情的脸!这种不适感,和李开怀开车时,手放在手动挡上,对她的威胁是一样的。在海滨镇的时候,李开怀曾经带着一帮人去吃夜宵,包括游国顺,虽只喝了一瓶啤酒,却坚持要开车。好在是在镇政府附近的县道。她穿着裙子,却被推坐在副驾驶座。李开怀快速地换档,手背有意无意地碰到了她裸露的大腿,让她心惊胆战。她下意识地“啊”了出来。坐在后面的游国顺还以为她怕坐快车。

“每个人都在进步。小蔡进步很快啊!”李开怀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游国顺。但是,游国顺总感觉李开怀后脑勺有个眼睛在看着他。

蔡丽花硬要李开怀喝杯酒再走,好像喝了酒就是认同了什么事似的。

游国顺也过去,手里拿着一杯红酒。

“不能喝酒,以水代酒。市领导调研,真不开玩笑!”李开怀又说,“今天的意思,我也都明白。我们都是同学,就不藏着掖着了。这次调进人员,区里只肯批一个编制,名额限制,真是没办法,不然你们两个,商量一下。咱们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我不好定啊。”

李开怀看了下游国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又无辜地看了下蔡丽花。

游国顺举起的杯,悬着。

蔡丽花也顿时有点懊恼的样子,手臂不由地抱着,看起来有点无辜,也似乎有点不满的样子。她的眼睛很快地瞄了一下李开怀。李开怀的两个门牙的缝比以前更大了。她一边怪游国顺平时没烧香,这个时候抱佛脚抱不动,一边又怨李开怀小心眼,当了官还这么记仇,对游国顺设卡。

游国顺也没想到李开怀会给出这么一个方案。他之前觉得这个同学对自己的不满意,会在某些地方表现出来,但是这只靴子又迟迟不落地,让他心里总不踏实。现在靴子终于扑通一声,掉地上了!他一面感觉为难,一面又松了一口气,原来在这里。

他这才发现,其实他从来不认识李开怀。要是在学校,游国顺肯定会直接说:“李开怀,能帮就帮,不能帮也一句痛快话,别胡弄人!”

但是此时他嗫嚅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游国顺对人情世故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他的母亲从小教育他,在家听父母,在单位听领导,千万别造反,顶撞领导,不然吃亏的是自己。这两年在镇政府,他其实也是像觅食中的松鼠一样,时不时地要竖起身子,警觉地四处张望,总有感觉李开怀就站在哪里,冷不防就喊了一声:“小游!”

他会一个激灵地挺直了腰杆,下意识地回了句:“哎!来了!”

游国顺知道自己已没有年轻时的那种傲慢了。他也没空去琢磨为什么没了傲气?不过有时想到自己沦落至此,他不由地有点感伤,觉得自己有一丝羞耻感。他骂自己懦弱,如果自己够坚决,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借调。自己老老实实地当老师,不也挺好?他后悔自己架不住别人的劝,两下就被说动了。

他又怀疑,难道自己曾经的锋芒是青春幼稚的表现,现在的权衡利弊才是成熟的表现?但是,他如果结结实实地成为现在的自己,眼前的一切不是变得相当的无聊、无趣?唉,不想了,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这些虚无的问题总是伤他的脑筋。

游国顺举起的杯,一直悬着。

李开怀喝完水,就走了。

蔡丽花送走李开怀,在想,李开怀这只老狐狸,当了镇长之后,说一套做一套,一套一套的,让你不知道哪个话,是真的。他今天说事情不好办,其实不是真实的情况。为什么别的单位要编制都那么顺利,偏偏他镇政府就拿不到?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开怀故意设卡。

“不是都说好了吗?”蔡丽花在琢磨。

蔡丽花催着游国顺说,你私下再去找找李开怀。

游国顺显得有点疲惫,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同意这种情况,还是在下定决心要退出。他慢慢地把酒喝了。红酒不常喝,真有点像猪潲水。

蔡丽花想帮游国顺是有原因的,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在学校的那次拥抱:那个时候两个人还不懂爱,但是两人紧紧相拥。

游国顺当然记得他那时搂着蔡丽花,像搂着迷路的小羊。他当时真是对蔡丽花动过情。他拥着她耸着的肩膀,感觉她更加瘦长可怜了,想着她平时的殷勤热烈,很想对她说:小花,我爱你!他试了几次,像鱼刺卡在喉咙里,终究不能说出口。他想,不要模仿电视剧的台词,说些空头支票,做比说更重要。他的左手把小花的肩膀抱得更紧了。

幸好,当时肉麻的话没说出口,不然就成为笑话了,他想。因为这话一毕业就成了空头支票。

后来的事让游国顺感觉自己有点掉价。这次请客之后的不久,他极不愿意地提着东西去找李开怀。李开怀不但没收,还留他吃顿饭。

“你能来,我很高兴!咱们同学之间,还客气什么,提啥礼物?你是个文书生,能拿什么?”李开怀有意无意地说了句。

“一盒茶叶……”游国顺好像被人脱了裤子一样。

“好……一般人提东西来,我都把他赶出门外,何况是同学!心意我领了,东西拿回去。”李开怀很正色地说,然后又露出胜利的微笑。

他看着李开怀得意的神色,心里的一种耻辱感压了下去。

“老同学对我的帮助很多,我的进步要靠老同学多多关心……”他嘴上说着一些正确的废话,心里却有点沮丧,他莫名其妙地想起老家的一间草房子。

他一厌倦某些东西,就会做梦:把老家的草房子修一修,周末一个人回去住一住。月下抚琴,夜虫应和,无人打扰,多么舒服。

游国顺老家有个堆柴火杂物的房子,原来是父亲占着地,给两个儿子盖房子的。后来两个儿子在城里买房子了,那个地方就废弃在那里,长满了杂草。

这次请客算是失败了?谁知道。

在信辉公司食堂宽敞的圆桌前,蔡丽花、游国顺刚开始不敢喝,静等李开怀。李开怀一走,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开始使劲喝。如果真只有一个名额,该谁上,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有答案,一个选自己,一个让给对方,但是这个时候两个人就是不说。

“喝!李开怀不讲同学情面,不喝,我们自己来喝!”蔡丽花举起杯,很豪爽地连喝三杯。

“喝。”游国顺跟着举杯,酒到嘴边,略作犹豫,也倒进喉咙里去,喉咙不配合,总是顶在那里几秒钟才开喉放行。

郭向上见两个人似乎都有情绪,就掺和进来,开始说段子、劝酒,搞气氛。

“你们以前谁追的谁啊?”

“都是过去的事。”游国顺讪讪地笑。

“那还用说。也不瞧瞧我的身价。当时追我的男孩子都排到校门外去了。那时候哪里有李镇长的影子……”蔡丽花幽幽地说,想起了李开怀还不太开的门牙缝。

蔡丽花又为致敬逝去的青春连干三杯。

郭向上又花姐花姐地叫,劝酒。不知不觉,蔡丽花喝了一瓶红酒,游国顺从来没有见过她真喝酒。

这个时候,蔡丽花的电话铃响了,DJ版流行歌曲《狂浪》。

郭向上笑了起来,这音乐狂野啊!

喝了点酒,蔡丽花脸上没有变化,但是眼神有点变化。仿佛受到了郭向上鼓励似的,她忽然站了起来,随着手机铃声的节奏,身体摇摆了起来,胯部扭得像蛇在爬,极具危险的魅力。一曲终了,她忽然右腿向前屈弓,右手伸出,握拳,往后拉,做了奇怪的体操动作,嘴里配合着叫:“加油,加油,努力必胜,欧耶!”

郭向上拼命地鼓掌,游国顺很诧异,蔡丽花什么时候还有这个举动。游国顺总觉得蔡丽花穿旗袍不合适,她穿运动服更自然。

“这是我们以前在做单位团建做的标准动作!人生就是要一路往前冲,不达目的决不放弃,加油加油!”蔡丽花嫌弃学校工资低,有一阵子在保险公司兼职过。

电话铃又响了,跟着节奏,蔡丽花又做了一次,这一次腿弓得低了一些,旗袍下摆开叉紧绷了起来。游国顺心里一阵扑通,万一开裂了,那不是尴尬极了。

“花姐,接电话啊。”郭向上提醒蔡丽花。蔡丽花突然高声说,大晚上的,不接外省电话,都是骗子!游国顺想起来有一次他去她学校参加听课,课间休息时,她的电话响了,她并不接,也是这么说的,外省的电话都是诈骗电话。但是,他已经瞄见了,那是她原来丈夫的电话。

现在是九点多一些。蔡丽花继续摇摆,好像饭桌就是KTV包厢。

蔡丽花有个毛病,想干的事情,她总是要千方百计把它干成。她今天这个油不知道是加给谁的。

正好游国顺的手机也响了,就说,家里打电话来了,不然他先走。

蔡丽花一把扯住游国顺的袖子不放。

“女朋友催了?”

“女朋友在岛上……女儿催了。”游国顺想剥开蔡丽花的手。

“切,别给我讲这个。你不许走。”蔡丽花抓得更紧了,穿旗袍的身子开始摇晃。郭向上趁机扶住她的肩膀。

“不许走!不许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蔡丽花厉声叫喊,本来服帖的头发,掉了一束出来。

郭向上注意到蔡丽花脖子上对襟的扣子开了。那锁骨的白,有点晃眼睛,他不由地走神了。

游国顺只好又回到酒桌前。郭向上帮助蔡丽花重新拿了副筷子。

“看今天的样子,你们还得私下找找李开怀。”郭向上喝了点酒,没话找话,开始胡说八道,“当然,也有些人不用找关系,女生有优势嘛!”

然后就盯着蔡丽花看,朝她眨了眨眼睛。

“放你老娘的狗屁!”蔡丽花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醉酒引起的。

“游国顺,你真是个书呆子,你连小郭都不如,一件小事都办不成!”稍稍镇定之后,蔡丽花就以大姐的口气说话了。

郭向上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你们男人啊,没有一个不吃腥的!”蔡美美既爱又恨地看着游国顺。

游国顺有点不自在,郭向上接着话茬:

“关键是,你是一条美人鱼。”

“郭向上,你就是一只窜天猴,猴精猴精的。”蔡丽花醉眼瞟了他一下,“别以为你们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我都知道。我随时可以打李开怀的电话问!”

“花姐,你是什么人,至少在荔丹县是手眼通天啊!”郭向上好像是在讽刺蔡丽花。

“放屁!”蔡丽花愤怒地瞪了一眼郭向上,又厌烦地瞧着游国顺,“我真有那么点本事,为什么就有人不买账……”

然后,蔡丽花歪坐在椅子上,居然呜呜呜地哭了。

蔡丽花开始骂前夫胖子,郭向上自告奋勇一边听,一边安慰。游国顺才知道,以前蔡丽花前夫除了逢年过节回来看下,平时连个电话也没有。蔡丽花一打电话,那边都是闹哄哄的一片,不是当当当打桩的噪声,就是蹦恰恰舞厅的吵闹。

酒场散了的时候,指针才指向十点半,时间还早。蔡丽花要和游国顺步行回家。游国顺说,喝了酒不要吹风,你还是坐郭向上的车走。

郭向上半拉半扶,把蔡丽花送上自己的车。蔡丽花就上了车。

“下次,你记得请我喝酒!必须!”蔡丽花从车窗里露出脸,恶狠狠地对游国顺说。

“好。早点回去休息。”游国顺步行回家。他的家过两个红绿灯就到。

想不到,蔡丽花又从车里跳了出来,坚持要游国顺送她回家。她真是有点醉了,郭向上有点恼火地说,那我不管了,一踩油门就走了。

到了蔡丽花的房间,她扯着游国顺不让走。

“国顺,这几年来,我总觉得欠你什么。你今天不然就别走,你的女朋友菊子也不在。”

蔡丽花眼神有点迷离,她喝得有点多。他感受到有个钩在里面。丽花挽着游国顺的手臂,摇晃着的身体自然地靠在游国顺身上。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她要是肯这么说,他绝对会犯错误,李开怀更不用说。

“都过去了……”游国顺按住心里急着抖动要起来的翅膀。

“不,都过不去!”蔡丽花哭了起来。

“……你什么都好,但是我不想对不住菊子。”游国顺干咽了一下。菊子是他刚谈的一个新老师,刚分配在乌石岛。离这里有十几公里呢。

“游国顺你这个混蛋,在大学时就是这么犟。……可我为什么就放下你呢!”蔡丽花显出懊恼的神情。

游国顺最终还是留下来了。但是,他坚持在沙发上和蔡丽花坐了一宿。

没过几天,李开怀让办公室通知游国顺去找他。在镇长办公室,李开怀语重心长地说:

“小游,来镇政府上班吧!本来是没有编制的。但是,你的同学蔡丽花多么强烈地推荐你,我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县里边要一个。你要珍惜啊!哎,你和蔡丽花平常经常联系,是吧?”

李开怀冷不防地了解起他和蔡丽花的来往情况,并且露出大学时那种“流里流气”的目光。办公室里一股狐疑、嫉妒的味道传了出来。

游国顺本能地垂下眼睛,说,没,没,只是偶尔打打电话。

“哦!”李开怀并不相信地瞧了他一眼。

游国顺调进办公室不久就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游国顺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办公室私下在悄悄地传,他这个办公室主任,也是靠蔡丽花得来的,话说得很难听。

游国顺素来知道职场嚼舌根是常有的事,但是听多了也会忽然反问自己,难道这是真的?

李开怀使唤游国顺像使唤丫头一样,并且动不动就在公开场合,训斥他:“你们办公室怎么搞的?这种低级错误也会犯!”

游国顺只能照单全收,他想,既然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他开始感到有一种装进盒子里被卖掉的感觉。李开怀的态度很明确,你要么跟着我,按照我的规矩来,要么出局。而蔡丽花或许就是在运用这种游戏规则,所以她挪动的比较快,这一年来已经三级跳了,先调进镇计生办,后调进县计生局。

这一天,李开怀又叫游国顺进他的办公室,给他看镇纪委书记转的短信。原来是反映李开怀司机小朱开茶叶店卖关系的事。

“你去看看。”

“这……那要怎么办……”游国顺有点为难。他不是纪检人员,怎么叫他去。去看什么?如果有这种情况,又怎么办?司机小朱是他的同村人,虽不十分熟,但是他能坑害老乡吗?

“什么这那的,又不叫你去抓人,你就悄悄去看下,有没有请托什么的,回来给我报告一下,就行。”李开怀显得有点不高兴。不知道是不满意他磨叽,还是其它。

游国顺不便再说什么,犹犹豫豫地出办公室了。

到了茶叶店门口,游国顺好像被谁拉了一把,停在门口。

“什么风把游主任给吹来了?”小朱看见游国顺,一拉把他进门,在茶盘上摆出茶具,左倒右倒两下,泡了杯热茶放在他门前。小朱是部队复员回来,托人找到李开怀。李开怀安排他当办公室的司机,李开怀还有一个一直跟着他的司机,就是小袁。听说在城里也开了家茶馆,挺大的,但是,具体在哪里,游国顺并不知道。小袁跟着李开怀,就像儿子扯着父亲的衣袖,形影不离。游国顺虽听说一个司机顶三个副局长,但也只是一直当作笑谈。

“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坐坐。”游国顺避开小朱的眼睛,佯装在看茶叶店的装饰。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着“诚信至上”。

喝了两杯,聊了几句家常,游国顺就托说办公室还有事,回去了。

“没看到什么其它的,就是一个普通茶叶店。”游国顺给李开怀报告。

“没卖高价茶?”李开怀盯着他问。

“都,都是工作茶。”游国顺被盯得心里有点虚,好像自己是小朱的同谋。

“好,我知道了。办公室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什么异常情况,要及时给我说。等别人来查的时候,我们就被动了,是不是?”李开怀似乎有那种本事,个头不大,却能压着你喘不过气来。

不久,小朱的店就关门了。是自己关掉的,还是被叫停的,游国顺不知道,也不敢问,但是,心里总觉得是和自己有关。

办公室的工作总是没完没了,来得比领导早,走得比保洁晚,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情。现在,游国顺习惯了早出晚归,就是没事的时候也在办公室坐坐。

许久没见蔡丽花了,他正想着,蔡丽花走了进来,依旧那么艳丽,但是表情却如打了霜的西红柿,光亮的果皮上有一层霜疤。

“李开怀在不?”

“去县里开会,下午应该不会回办公室。”

游国顺以为蔡丽花有什么急事找他。

“要不要问了司机小袁?”游国顺没有工作的事,不敢轻易打电话给李开怀。

“不要问了。问不到,躲着我呢!”蔡丽花面带怒意。

蔡丽花又来了几次,都没有碰到李开怀。

游国顺记得蔡丽花对他的帮忙,他知道他能进镇办公室,甚至当主任,也许真是李开怀看着蔡丽花的面子。

他后来通过李开怀的嘴巴证实了这一点。那一天,李开怀喝了点酒,忽然又和小袁折回办公室。看见游国顺还没走,就叫小袁唤他到镇长办公室泡茶。

“国顺,你来办公室几年了?”李开怀问。

“三年。”

“你看,我对你怎么样?”除了靠得很近,你才会闻到一点酒气,李开怀一切都很正常。

“谢谢老同学!”游国顺以为他要叙叙旧。

“别跟我提老同学!你们都不省心!”李开怀忽然生气了。游国顺已经习惯了李开怀的喜怒无常。他把这理解为当领导的标配。

“以后蔡丽花来找我,你拦住她,就说我不在!”李开怀怒气越来越重。

“好,这是……”游国顺不知道蔡丽花什么时候得罪了李开怀。

“工作的事别问太多!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现在还密切着,对不对?是啊,要不是蔡丽花,你也进不了镇政府!”李开怀居然酸溜溜地说了这些。

游国顺证实了传言不虚。他是靠女同学上位的,而不是自己的能力。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管现在是什么情况,游国顺也想为蔡丽花做点事,但是他帮不上忙。李开怀把他当挡箭牌,把蔡丽花挡在办公室门口。可是,从哪个角度,游国顺能一直骗蔡丽花李镇长不在?

李开怀并没有把他当同学,当心腹,他还不如小袁,或者郭向上。

又能怎么办?游国顺继续在镇政府办公室早出晚归。

夏天的一个上午,游国顺忽然想到许久不见郭向上,他就趁闲到事业楼找向上。郭向上还在负责宣传办公室。他走进三楼最后一间大办公室,几个红色办公室面大部分都掉皮了,露出混合板,木屑粉散了一些在地上,旧办公桌上文件叠得高高的,一切都熟悉。他之前借调的一些片断,浮了出来。

郭向上眼尖,看见他了,就迎了过来,和他坐了一会儿。这边除了蔡美美之外,都是新面孔,镇宣传办公室又调进一批借调人员。

“最近镇长好像都不在单位。有没听说什么消息没?”郭向上悄悄地问。

“没有。要提拔了?”游国顺通常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尤其是机关大院里的消息。

“不是。听说李镇长被县纪委叫去谈话了。”

“为什么?”

“好像是经济问题,又好像不是。听说生活作风有问题,外面有个相好。那个相好还找到领导的住所,闯进他的家里闹了起来。”

郭向上说“相好”这个词的时候,眨了眨眼睛,努了努嘴,嘴眼都指向第二排办公桌的蔡美美。美美是蔡丽花的侄女。

游国顺忽然想起上周一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让镇政府派人去县政府接访。县政府办公大楼那边闹哄哄的,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他还以为是哪个信访户呢。却发现是蔡丽花在那里。

到底谁是那个“相好”,游国顺又瞄了一眼蔡美美。她正拿着抽纸在摁鼻子。

县纪委网站发布消息了,李开怀严重违法违纪,正接受调查。坊间传,李开怀主要是因为“幸福路”工程出事了。

这似乎又有些依据,出事前李开怀叫他到办公室去,说近期如果有人问“幸福路”的事,要求他一律不回答,不乱说话。

游国顺想起半年前在全镇大会上,李开怀挥起右手,用食指点着会场:“我们要把荔丹高速海滨段建成造福海滨人民的爱民路、致富路、振兴路……”那手指头似乎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听得全场干部职工热血沸腾,全部鼓起掌来。

游国顺这次听从自己的声音,如实回答县纪委调查组的询问。

走出谈话室,游国顺忽然有些愧疚,好像他在落井下石。他有的时候怀疑,恶毒其实是一抹青烟,幽幽地穿透他的皮肤,进入心脏,然后随着血液,弥漫到全身,以至于他的眼睛里都充满恶毒的血丝。这不是他!他想到自己也会“打小报告”,不由地有些惶恐。

新的镇长宣布了。游国顺不再担任办公室主任。他赋闲两个月之后,终于提出了辞呈。学校是回不去了。他这次是裸辞,净身下海,直接去找他的岳父,负责管理一个医疗公司。

那天,走出镇政府大院的时候,他不由地抬头看了下有些破旧的大门,他想起当年刚调进镇政府,去学校搬东西的事。他怕遇见老师同事,特地在周六去。学校是他的伤心地,他想和过去干脆告别,不再黏黏糊糊、藕断丝连。他把粗重家具、锅碗瓢盆都留着,送给邻居老师,只把重要文件收拾一下,就带了个包走。走出教师宿舍,他感觉有些害怕,但是很快地,又有些激动,因为未来的一切都不可预知,却又令人期待。

现在,他也是在周末去镇政府办公室收拾东西,也只带一个档案袋走。走的时候,有些茫然若失,但很快地变得毅然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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